《消失的男性荷尔蒙时代》

在过去的几年里，“男性气质”几乎成了一个被负面语言包围的概念。在许多讨论空间中，人们习惯性地使用“男人没用”、“男性都是垃圾”这样的字眼，甚至连“男性气质”三个字都会自动联想到“有毒”。在这种氛围下，要说“男性正在经历危机”往往会遭到质疑，因为从社会表面来看，几乎所有国家的领导人都是男性，企业高层依旧大多数由男性占据。但这些只代表了极少部分的顶端阶层。绝大多数普通男性并不处在这样的高度，他们的生活状态远比想象中更艰难。

社会变化对男性的冲击首先出现在职场。随着全球化、自动化以及产业结构的转型，许多曾经由男性主导的工作岗位正在消失。体力、力量和重复劳动不再是生存优势，取而代之的是学位、沟通能力、软实力和专业技术。许多过去能通过工业劳动获得稳定收入的男性，如今找不到清晰的位置。尤其是二十五到三十四岁的年轻男性，这原本是应当最具生产力的年龄，却反而成为劳动参与率下降最明显的群体。

教育领域的情况同样不容忽视。几十年前，大学校园以男性为主，但随着时代推进，女性在教育成就上全面追上甚至超越男性。疫情期间大量大学生退学，而这些退学者中有大约七成都来自男性。这种教育层面的落后，会从学校一路延伸到职场，再延伸到收入，再进一步影响家庭和亲密关系。

这些经济与教育的困境最终会体现在关系结构上。调查显示，年轻女性当中大约三分之一是单身，但年轻男性当中却有接近三分之二处于单身状态。许多女性表示自己难以找到符合标准的伴侣，许多男性则认为自己在关系中缺乏明确的角色。当接近一半的女性赚得与伴侣相同甚至更多时，传统的角色定位已经瓦解，而许多男性不知道自己在新的关系结构中应当如何自处。

与此同时，有一群男性似乎“消失”在社会表面之外。他们不工作、不上学、也不参加任何培训，成为“离开系统的人”。他们大量时间待在家里，在网络世界中寻找认同感。他们可能沉迷于讨论失败与愤怒的论坛，也可能沉迷于游戏，在虚拟成就里填补现实里的挫败。一部分男性则开始寻找网络上的男性导师，希望对方能给予方向感、结构感与肯定感。许多男性从未在成长中获得过这样的指导，因此他们格外渴望被理解、被引导、被带领。

不过，这种“自我提升空间”也存在危险。当某些极端的声音把男性困境直接归咎于女性，甚至归咎于女性自由时，原本的同理心会变质成仇恨，原本的鼓励会变质成攻击。有人会开始鼓吹支配、贬低或伤害女性的行为。部分极端者甚至把这种思想付诸行动，造成真实的暴力事件。当男性的痛苦被引向仇恨，而不是成长，这整个群体就更无法获得真正的帮助。

如果我们真心希望男性能够走出困境，我们必须提出一种全新的男性气质愿景。这种男性气质不是要求男人变得更像女人，也不是要求男人压过女人，而是帮助男性理解作为男性的独特价值，理解如何把属于男性的力量用在社会真正需要的地方。我们访谈过不同年纪、不同背景的男性，他们多次提到相似的理想，那些包括力量、自我掌控、领导力、责任感，以及愿意照顾他人的能力。这些特质中有些确实与生理结构相关，例如睾酮影响行动力和企图心，但关键在于如何将这些天生的特质往利他而不是破坏的方向引导。

然而，要理解男性，也必须理解一个更现实的真相。人不可能什么都完美。社会常常对人抱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期待，仿佛一个人应该同时头脑优秀、事业稳固、情绪成熟、性生活热烈、身体强壮，还能在亲密关系里发挥完美角色。但真实世界并不是这样。事实上，一个人“上面聪明”，并不代表他“下面厉害”；一个人性生活能力强，也不代表他生活管理合格。我们在现实中常常会遇到这样的人：有人在床上表现出色，但在事业、纪律或责任感上却混乱不堪；也有人事业稳定、头脑清晰，却在性、身体或情感连结上比较薄弱。人不可能同时把所有面向都做得完美，而我们遇见怎样的对象，很大程度反映了我们真正追求的是什么。

在人际关系中，我们常常抱怨为什么找不到“既聪明又性感、既成熟又热情、既稳定又刺激”的完美对象，但在抱怨之前，我们必须先问自己，我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。我们是否愿意和一个人一起成长，还是我们只是要求对方天生完美？我们心底真正重视的，是“上面”（头脑、能力、稳定），还是“下面”（性、魅力、身体连结），或者两者我们都想要？而我们愿意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多少现实成本？

男性的问题、女性的问题、伴侣选择的问题，本质上都不是零和竞争。男女不是彼此的对手，而是共同的依靠。当男性得到支持，女性也会获得更稳定、更成熟的伴侣；当女性发展得好，男性也会因此进入更健康的关系模式。整个社会只有在两性都能往好的方向发展时，才可能真正繁荣。

如果我们愿意用更温柔、更成熟、更诚实的方式重新理解男性气质，也愿意更现实地理解自己的需求，我们将会发现两性的困境并非必然对立，而是可以一起走向更完整、更健康的未来。